历代篆刻理论选
吾丘衍 《三十五举》
吾丘衍(1272—1311),元代篆刻家。一作吾衍,清初避孔丘讳,作吾邱衍,字子行,号贞白,又号竹房、竹素,别署真白居士、布衣道士,世称贞白先生,太末(今浙江龙游)人,寓居杭州。嗜古学,通经史百家言,工篆隶,谙音律,著有《周秦石刻释音》、《闲居录》、《竹素山房诗集》、《学古编》等。《学古编》成书于大德庚子(13OO)年,卷一为《三十五举》,次载《合用文籍品目》,尾系附录。《三十五举》为此书主体,阐述篆隶演变及篆刻知识,甚多创获,故后人往往直呼该书为《三十五举》。
一举曰:
蝌蚪为字之祖,象虾蟆子形也。今人不知,乃巧画形状,失本意矣。上古无笔墨,以竹梃点漆,书竹简上;竹硬漆腻,画不能行,故头粗尾细,似其形耳。古谓筆(笔)为聿,仓颉书从手持半竹,加畫(画)为聿(¤),秦谓不律,由切音法云。
二举曰:
今之文章,即古之直言;今之篆书,即古之平常字,历代更变,遂见其异耳。不知上古初有笔,不过竹上束毛,便于写画,故篆字肥瘦均一,转折无棱角也。后人以真草行,或瘦或肥,以为美茂。笔若无心,不可成体,今人以此笔作篆,难于古人尤多,若初学未能用时,略于灯上烧过,庶几便手。
三举曰:
学篆字,必须博古,能识古器,其款识中古字,神气敦朴,可以助人。又可知古字象形、指事、会意等未变之笔,皆有妙处,于《说文》始知有味矣。前贤篆乏气象,即此事未尝用力故也。若看模文,终是不及。
四举曰:
凡习篆,《说文》为根本,能通《说文》,则写不差,又当与《通释》兼看。
五举曰:
字有古今不同,若检《说文》,颇觉费力,当先熟于《复古编》,大概得矣。
六举曰:
篆书多有字中包一二画,如日字、目字之类,若初一字内,画不与两头相粘,后皆如之,则为首尾一法;若或接或不接,各自相异,为不守法度,不可如此。又圆点、圆
圈,小篆无此法,古文有之。口字作三角形,不可引用,学者慎勿于难写处妄意增入。
七举曰:
篆法扁者最好,谓之蜾扁,徐铉谓非老手莫能到,《石鼓文》是也。
八举曰:
小篆一也,而各有笔法,李斯方圆廓落;李阳冰圆活姿媚;徐铉如隶无垂脚,字下如钗股,稍大;锴如其兄,但字下如玉箸,微小耳;崔子玉多用隶法,似乎不精,然甚
有汉意;李阳冰篆多非古法,效子玉也,当知之。
九举曰:
写成篇章文字,只用小篆,二徐、二李,随人所便,切不可写词曲。
十举曰:
小篆俗皆喜长,然不可太长,长无法,以方楷一字半为度,一字为正体,半字为垂脚,岂不美哉。脚不过三,有无可奈何者,当以正脚为主,余略收短,如幡脚可也。有
下无脚字,如生、曰、之等字,却以上枝为出,如草木之为物,正生则上出枝,倒悬则下出枝耳。
十一举曰:
凡写牌匾,字画宜肥,体宜方圆。碑额同此,但以小篆为正,不可用杂体。
十二举曰:
以鼎篆、古文错杂为用时,无迹为上。但皆以小篆法写,自然一法。此虽易求,却甚难记,不熟其法,未免如百家衣,为识者笑。此为逸法,正用废此可也。
十三举曰:
凡口(音围)圈中字,不可填满,但如斗并中着一字,任其下空,可放垂笔,方不觉大。圈比诸字亦须略收。口不可圆,亦不可方,只以炭墼(音基,粉末加水做成的块状物)范子为度自好。若日目等字,须更放小,若印文中扁“口”字,及子字上“口”,却须略宽,使“口”中见空稍多,字始浑厚,汉印皆如此。
十四举曰:
写篆把笔,只须单钩,却伸中指在下夹衬,方圆平直,无有不可意矣。人多不得师传,只如常把笔,所以字多欹斜,画不能直,且字势不活也。若初学时,当虚手心,伸
中指,并二指,于几上空画,如此不拗,方可操笔,此说最是要紧,学者审之,其益甚矣。
十五举曰:
凡篆大字,当虚腕悬笔,手腕着纸,便字不活相。多有人不能用笔,用棕榈条及纸筒等物,皆俗夫所为,士大夫不可用此。
十六举曰:
汉篆多变古法,许慎作《说文》,所以救其失也。
十七举曰:
隶书人谓宜扁,殊不知妙在不扁,挑拔平硬,如折刀头,方是汉隶。《书体括》云:方劲古拙,斩钉截铁,备矣。隶法颇深,具其大略。
十八举曰:
汉有摹印篆,其法只是方正,篆法与隶相通,后人不识古印,妄意盘屈,且以为法,大可笑也。多见故家藏得汉印,字皆方正,近乎隶书,此即摹印篆也。王俅《啸堂集古录》所载古印,正与相合。凡屈曲盘回,唐篆始如此,今碑刻有颜鲁公官诰尚书省印,可考其说。
十九举曰:
汉、魏印章,皆用白文,大不过寸许,朝爵印文皆铸,盖择日封拜,可缓者也。军中印文多凿,盖急于行令,不可缓者也。古无押字,以印章为官职信令,故如此耳。自唐用朱文,古法渐废,至宋南渡,绝无知者,故后宋印文,皆大谬。
二十举曰:
白文印,皆用汉篆,平方正直,字不可圆,纵有斜笔,亦当取巧写过。
二十一举曰:
三字印,右一边一字、左一边两字者,以两字处与为一字处相等,不可两字中断,又不可十分相接。
二十二举曰:
四字印,若前二字交界略有空,后二字无空,须当空一画地别之。字有有脚、无脚,故言及此。不然一边见分、一边不见分,非法度也。
二十三举曰:
轩斋等印,古无此式,惟唐相李泌有“端居室”三字印,白文玉印,或可照例。终是白文,非古法,不若只从朱文。
二十四举曰:
朱文印,或用杂体篆,不可太怪,择其近人情者,免费词说可也。
二十五举曰:
白文印,用崔子玉写《张平子碑》上字,又汉器物上并碑盖、印章等字,最为第一。
二十六举曰:
凡姓名表字,古有法式,不可随俗用杂篆及朱文。
二十七举曰:
白文印,必逼于边,不可有空,空便不古。
二十八举曰:
朱文印,不可逼边,须当以字中空白得中处为相去,庶免印出与边相倚无意思耳。字宜细,四旁有出笔,皆滞边,边须细于字,边若一体,印出时四边虚,纸昂起,未免边肥于字也,非见印多,不能晓此。粘边朱文,建业文房之
法。
二十九举曰:
多有人依款识字式作印,此大不可,盖汉时印文不曾如此,三代时却又无印,学者慎此。《周礼》虽有玺节及职金掌辨其美恶,楬而玺之之说。注曰:“印,其实手执之节也。”正面刻字如秦氏玺,而不可印,印则字皆反矣。古人以之表信,不问字反,淳朴如此。若战国时,苏秦六印,制度未闻。《淮南子·人间训》曰:“鲁君召子贡,授以将军之印。”刘安寓言,而失词耳。
三十举曰:
道号,唐人虽有,不曾有印,故不可以道号作印用也。三字屋匾,唐却有法。
三十一举曰:
凡印文中有一二字忽有自然空缺,不可映带者,听其自空,古印多如此。
三十二举曰:
凡印,仆有古人《印式》二册,一为官印,一为私印,具列所以,实为甚详。不若《啸堂集古录》所载,只具音释也。
三十三举曰:
凡名印不可妄写,或姓名相合,或加“印”、“章”等字,或兼用“印章”字,曰“姓某印章”,不若只用“印”字最为正也。二名,可回文写,姓下着印字在右;二名在左是也。单名者,曰“姓某之印”,却不可回文写。若曰“姓某私印”,不可印文墨,只宜封书,亦不可回文写。名印内不可着“氏”字,表德内可加“氏”字,亦当详审之。
三十四举曰:
表字印,只用二字,此为正式。近人欲并加姓氏于其上,曰“某氏某”,非也。若作“姓某父”,古虽有此称,系他人美己,却不可入印。人多好古,不论其原,不为俗乱可也。汉人三字印,非复姓及无“印”字者,皆非名印。盖字印不当用“印”字以乱名耳。汉张长安,字幼君,有印曰“张幼君”(右一字,左二字);唐吕温,字化光,有印曰“吕化光”,亦三字表德印式(幼君,西汉王式弟子。化光见柳文,吕衡州也)。
三十五举曰:
诸印文下有空处,悬之最佳,不可妄意伸开,或加屈曲务欲填满。若写得有道理,自然不觉空也。字多无空,不必问此。
魏锡曾 《砚林印款》书后
魏锡曾,(?--1882),字稼孙,嗜印有奇癖,谑号印奴,浙江仁和人。清咸丰贡生,官福建盐大使。在官朴拙,日事笔砚,于金石拓本、名人印蜕汇辑甚富;热衷印学,造诣亦深,评说流派印章议论方正、褒贬得当;记载印林交游掌故详实可证,诚周亮工后一人。
右《砚林印款》七十九则,又黄、蒋、奚、陈诸家印款一十二则,多据何丈夙明(澎)、毛兄西堂(庚)、朱君芑孙(寿萱)旧赠完拓辑录,稍有新增,二十而一,凡先生论印宗旨,同时石交,及偶然题属不恒见之别号,粗可考见,其仅具年月姓字者略之,严汰伪刻,亦附存一二款似之作于后,惩臆断,俟真鉴也。丁谱拓款,始自夙明尊人梦华先生,故其家藏弆最富,往时夙明颇据以傲人,及西堂辑谱精出其上,余与芑孙和之,偶有以戏语巧构者,何遂修憾于毛。今三君子遭变,毅魄并为鬼雄,当相视莫逆矣。又夙明云:钝丁碎刀从明朱简修能出。余于黄岩朱丈(亮忠)所见赖古堂修能残谱,而信夙明语,盖得之庭闻。前人论丁印,无及此者。同治己巳三月识。
里中旧重丁、黄、蒋、奚刻印。丁刻之世守者,惟振绮堂汪氏五石,抱经堂卢氏三石,小山居何氏三石,补罗迦室赵氏一石,余率由飞蚨人萃归王安伯丈(泰),虽同时谢丈卜堂(家枚)、戴君用伯(以恒),皆嗜丁印如性命,竟无能抗衡也。庚辛乱后,王氏废宅出残石若干,谢、戴及他氏储藏,仅存十一,亦都易主。今确知丁印在世间,煨烬奇零,数不满百,独振绮手泽如新耳。其自余庚申岁失于吴门者,为“丛睦”、“才与不才”二石(“才与不才”,是从陈君遇安借拓者,同时失自藏、借人古今印百余钮。黄小松先生为松窗、春松两从祖刻名氏印,亦在此中。嗣有沈君均初收得者,知未尽堕劫灰,然不可踪迹矣)。后丁君松生(丙)见贻“徐堂印信”,是谢丈旧物,款面皆精,亦失之闽中,乃生平缺陷事也。丁称,梦华馆藏本为富,顾其枕秘不示人,就余及见,是程堂屠氏、寿松堂孙氏、竹景庵赵氏旧藏。芑孙、用伯新得(用伯所得是钩本),皆洋洋大观,都计在五六百以上。而余手辑古今印拓,辛酉冬避地入闽,尽携以行,嗣为夫己氏窃毛拓至精者百余,几空其群,今稍向副本补数十纸,合前后所收,才得二百有奇,不知江、浙间遗石、遗谱,复出几许?犹忆道、咸间《四家印谱》盛行,几于家置一册。自罹兵火,曩时同好,惟用伯及朱君(希颖)存。乙丑秋,识松生,亦同斯癖,皆远在二千里外,近为松生校刊《砚林诗集》,因辑此卷,暇日欲尽抄四家印款,自为一书,以存影迹。牵连记之,不异易安居士寓会稽土舍,追话归来堂起时也。庚午四月,又识。
《飞鸿堂谱》所收丁刻,惟“启淑私印”、“飞鸿堂藏”、“秀峰赏鉴”三印,又张洪厓绝句大印,又一白文界格大印是先生手制,余皆赝鼎。盖秀峰受同时作伪者之绐也。何辑丁、黄印谱中,“飞鸿堂”朱文三字,即承秀峰之误。又“武林宝古”、“金井口梧叶”、“一个峰头住一年”、“朋友千里”、“烟霞百灵”五印,亦伪。其他伪石,不可枚举(张芑堂、陈秋堂、曼生皆尝为之)。近见传抄丁、黄、蒋、奚、板桥、冬心、曼生印谱一册,面文皆闲散语,款则纰缪支离,并诸家时代先后,交游踪迹,未稍加考证,妄人所为,诚不足辨。然传之久远惧或贱玉贵珉,今求诸家真印,何谱而外,惟林云栖曩辑《名人集印》,傅子式(拭)近辑《西泠六家印存》,虽搜采无多,皆精审,不少假借,后之鉴赏者,尚守斯二谱为衣钵乎?是卷辑于同治己巳,越十二年光绪辛巳, 始写定付刊,因复记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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